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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创 富金壁:《诗经》所反映的周人婚恋生殖心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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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肆雅堂刊本《诗经》

第一,是普通男女恋爱,相当自由随便,两情相悦,自然撞出爱情的火焰,而不稍加掩饰。

如《召南·野有死麕》:“野有死麕,白茅包之。有女怀春,吉士诱之。林有朴樕,野有死鹿。白茅纯束,有女如玉。舒而脱脱兮,无感我帨兮,无使尨也吠!”即说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女,在一位好小伙子(吉士)献上鹿肉的引诱下,很痛快地接受了他的爱情。

又如《鄘风·桑中》写一男子与情人在野外约会:“爰采唐矣?沬之乡矣。云谁之思?美孟姜矣!期我乎桑中,要我乎上宫,送我乎淇之上矣!爰采麦矣?沬之北矣。云谁之思?美孟弋矣!期我乎桑中,要我乎上宫,送我乎淇之上矣!爰采葑矣?沬之东矣。云谁之思?美孟庸矣!期我乎桑中,要我乎上宫,送我乎淇之上矣!”

“桑中”遂成男女幽会之代名词。我看不必凿实地理解为此人与多名女子约会,可能只是为了反复咏唱,才改用不同化名,以表现自己情场得意,以向人夸耀。

又如《郑风·野有蔓草》:“野有蔓草,零露漙兮。有美一人,清扬婉兮。邂逅相遇,适我愿兮!野有蔓草,零露瀼瀼。有美一人,婉如清扬。邂逅相遇,与子偕臧。”臧,读为“藏”。是说一个男子清晨在野外意外地遇到了一个熟悉的美丽女子,这使他心花怒放,于是“与子(指女子)偕藏”。

这种近乎“赤裸裸地”描述、歌唱男女爱情的诗歌,在《国风》《小雅》中所在皆有,而以《郑风》中为最多,如《将仲子》《有女同车》《山有扶苏》《萚兮》《狡童》《褰裳》《东门之墠》《风雨》《子衿》《野有蔓草》《出其东门》《溱洧》等。

言至此,应该澄清一个历史性的误会:因《论语·卫灵公》有孔子语“乐则《韶舞》。放郑声,远佞人。郑声淫,佞人殆”,很多人便误以为“郑声”即《郑风》,以为孔子贬斥《郑风》。

《诗集传》

宋儒朱熹即称《郑风》为“淫诗”,宋严粲《诗缉》)竟然认为,孔子编《诗》时之所以未删去《郑风》,是“圣人存之欲以知其风俗,且以示戒,所谓‘《诗》可以观’者也,岂以其诗为善哉”。意思是孔子特地保留《郑风》是为了存其风俗,且作为“反面教材”。

也有人认为,“淫诗”的存在,证明孔子未尝删《诗》。到清朝,还有著名学者(如阎若璩)列出“淫诗”清单,要求删除。

其实无论时人、孔子,皆未视《郑风》为“淫诗”。最有力之证据,是《左传·昭公十六年》载,郑六卿宴请晋卿韩宣子,韩宣子请郑卿皆赋《诗》,以知郑志。郑六卿所赋皆《郑风》,且除子产所赋《羔裘》(赞美英武之士)外,皆为爱情诗——子齹赋《野有蔓草》,子大叔赋《褰裳》,子游赋《风雨》,子旗赋《有女同车》,子柳赋《萚兮》,藉以向韩宣子示好。而韩宣子亦欣喜异常,谓郑六卿所赋,皆“不出郑志, 皆昵燕好也”。此郑人引《郑风》以为自豪、而他国名人亦喜爱《郑风》之实证。

孔子所谓“郑声”,实指春秋末期新兴之郑、卫音乐,《礼记·乐记》载魏文侯问于子夏曰:“吾端冕而听古乐,则唯恐卧;听郑、卫之音,则不知倦。敢问古乐之如彼何也?新乐之如此何也?”

《乐记批注》

子夏对新乐即郑、卫之音的描述是:“今夫新乐,进俯退俯,奸声以滥,溺而不止,及优、侏儒,獶杂子女,不知父子。”此与《诗经·郑风》风马牛不相及。

故《论语·为政》载孔子语“《诗》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:思无邪”,可见孔子实未曾否定以《郑风》为代表的爱情诗,而对其反映的古代男女恋爱风俗持理解与认可之态度,视为人之常情。

第二,是周人在男女爱恋时,女子往往比男子还热情主动。

如《郑风·萚兮》:“萚兮萚兮,风其吹女!叔兮伯兮,倡,予和女!萚兮萚兮,风其漂女!叔兮伯兮,倡,予要女!”说明在中原一带,古代也有青年男女聚会对唱借以谈情之风俗。这青年女子请男子先唱,说她不但会和,还会与他们约会——够大方主动了吧?

古代恋人之间打情骂俏以示爱,而女子尤甚。如《郑风·山有扶苏》:“山有扶苏,隰有荷华。不见子都,乃见狂且!山有桥松,隰有游龙,不见子充,乃见狡童!”是女子嘲骂男友(当然也可以是讥讽不识相的求爱者,那就是真骂了),谓其非美男子子都、子充,乃是“狂且”(qū,疯子)与“狡猾的小子”。

对那些情窦未开的少年男子,热情的女子竟然会公开示爱并挑逗。如《卫风·芄兰》:“芄兰之支,童子佩觿。虽则佩觿,能不我知。容兮遂兮,垂带悸兮!芄兰之叶,童子佩韘。虽则佩韘,能不我甲。容兮遂兮,垂带悸兮!”

看来这女子很喜欢一位少年,其衣着佩饰(觿,xī,古代解绳结的用具。形如锥,用象骨等制成。韘,shè,古代射箭用具。用象骨或晶玉制成,套在右手拇指上用以钩弦。也称玦、决,俗称扳指)像成年人,却不懂女子的爱情(能不我知,能,读如“乃”;不我知,即“不知我”。下“能不我甲”同。知,结交,交友,这里指男女相好。

芄兰图

《楚辞·九歌·少司命》:“悲莫悲兮生别离,乐莫乐兮新相知”),也不知与其亲近(能不我甲,甲,“狎”的古字,亲近);女子感到遗憾,便歌而戏之——够开放了吧?

需要说明的是,旧注皆以为此诗是“刺卫惠公”,乃误解,因为“知、甲(狎)”皆情人间语,而非君臣间语。今或释为“讽刺一位贵族青年傲慢而无能”,仍未中肯綮。不知古代青年男女,打情骂俏,亦犹今也,哪有那么一脸严肃?

又如《桧风·隰有苌楚》:“隰有苌楚,猗傩其枝。夭之沃沃,乐子之无知!隰有苌楚,猗傩其华。夭之沃沃,乐子之无家!隰有苌楚,猗傩其实。夭之沃沃,乐子之无室!”隰(xí),湿地。苌楚,即羊桃。猗傩(ēnuó),犹旖旎,柔美貌。夭,年少。沃沃,壮美貌。知,配偶。郑玄笺:“知,匹也。……于人年少沃沃之时,乐其无妃匹之意。”这是一位女子,借湿地枝条、果实柔美的苌楚起兴,赞美一位壮美的少年,欢喜庆幸他正好尚无配偶!

《奎壁诗经》

可是,因为没有细究郑玄笺,未明“知”是“配偶”(今称“对象”)之意,许多大学者皆就“无知”二字发挥,大谈政治,谓“政烦赋重,人不堪其苦,叹其不如草木之无知而无忧也”(宋朱熹)

“此必桧破民逃,自公族子姓以及小民之有室有家者,莫不扶老携幼,挈妻抱子,相与号泣路歧,故有家不如无家之好,有知不如无知之安也 ”(清方玉润)

“这种极端的厌世思想在当时非贵族不能有,所以这诗也是破落贵族的大作。自己这样有知识罣虑,倒不如无知的草木!……这怀疑厌世的程度真有点样子了。”(郭沫若)

“此诗意谓:苌楚无心之物,遂能夭沃茂盛,而人则有身为患,有待为烦,形役神劳,唯忧用老,不能长保朱颜青鬓,故睹草木而生羡也。室家之累,于身最切,举示以槪忧生之嗟耳,岂可以‘无知’局于俗语所谓‘情窦未开’哉?”(钱钟书)

其实三复其诗,但觉欢乐,难觅一丝半点之悲意,亦无关政治——是可谓又一历史性误会矣。

遇见了傲视、轻慢自己的男友,女子会予以坚决、冷峻之警告与斥责。如《郑风·褰裳》:“子惠思我,褰裳涉溱。子不我思,岂无他人?狂童之狂也且!子惠思我,褰裳涉洧。子不我思,岂无他士?狂童之狂也且!”意思说:“你如好心想我,就过河来;你如不想我,难道没有别人追求我?疯小子,你也太轻狂了!”泼辣爽朗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。

此处又需赘一笔:已故台湾学者李敖,看见此诗“且”字,竟突发奇想,谓此字是骂人的脏话(男子生殖器),夸夸其谈,大做文章(《中华读书报》曾以整版刊载,并有人撰文为之喝彩)。

《钦定诗经传说汇纂》

不知此“且”音jū,语助词,用于句末,犹“啊”。宋朱熹注为“语辞也”。《诗经》中多见,《小雅·巧言》便有“悠悠昊天,曰父母且”之句——“且”缀于“父母”大人之后,这该无论如何也不能是骂人的脏话了吧?

故笔者批评李敖未读整本《诗经》,便乱加评论为“轻狂妄言”(见鄙文《讲国学者三戒·二戒轻狂妄言——评李敖讲<诗经>“且”字》,《古代小说研究》公众号)。

第三,是古代不少出嫁女子未度新婚之夜前有严重的忧虑、恐惧心理:担心新郎看不上自己,嫌自己丑。

如《召南·草虫》:“喓喓草虫,趯趯阜螽。未见君子,忧心忡忡。亦既见止,亦既觏止,我心则降。陟彼南山,言采其蕨。未见君子,忧心惙惙。亦既见止,亦既觏止,我心则说。陟彼南山,言采其薇。未见君子,我心伤悲。亦既见止,亦既觏止,我心则夷。”

降,放下。夷,后作“恞”,欢喜。觏,通媾,男女结合。诗意謂,我(嫁女)未见新郎时,心中忧虑不安,畏其鄙视自己(嫌不漂亮)。既已见之,既已同床(郑玄笺:“既见,谓已同牢而食也。既觏,谓已昏也”)。

因为古时婚前男女多不得见面,全凭媒妁美言,故常有婚礼后新郎发现新娘丑陋而拒绝与其上床之事。于是自以为其貌不扬之新娘往往在婚前“忧心忡忡”,怕新郎不中意,被打发回家,而让父母伤心,郑笺所谓“在涂(途)而忧,忧不当君子,无以宁父母,故心冲冲然”。

《诗经补注》

今人却多依戴震《诗经补注》所谓“感念君子行役之诗”之说,以为“思妇诗”,亦似误。

《召南·草虫》写嫁女心怀忧虑,还有一个旁证,即《周南·葛覃》:“葛之覃兮,施于中谷,维叶萋萋。黄鸟于飞,集于灌木,其鸣喈喈。葛之覃兮,施于中谷,维叶莫莫。是刈是濩,为絺为绤,服之无斁。言告师氏,言告言归。薄污我私,薄浣我衣。害(何)浣害(何)否?归宁父母。”

朱熹集传:“宁,安也。谓问安也。”朱熹集传本于《左传·庄公二十七年》“冬,杞伯姬来,归宁也”晋杜预注:“宁,问父母安否。凡诸侯之女归宁曰来。”

今说《诗》者多依朱熹,谓《葛覃》为嫁女回娘家探问父母之诗,实误:因《葛覃》之“归宁”实非《左传》之“归宁”:两者虽然在词源上是一事,而《周南·葛覃》之“归宁父母”,是“出嫁以(使父母)安心”:如果女子嫁不出去,或新郎在新婚之夜发现新娘太丑而拒绝上床,“原装退货”,那怎能让父母安心呢?而《左传》之“归宁”是“嫁于诸侯之女回国探望父母”——二者又是两事。

所以《周南·葛覃》实际与上面所说《召南·草虫》皆是嫁女诗,故《召南·草虫》“未见君子,忧心忡忡”郑玄笺:“在涂而忧,忧不当君子,无以宁父母,故心冲冲然。”

《召南·草虫》之女子“忧不当君子,无以宁父母”,与《周南·葛覃》“害浣害否?归宁父母”,意思是一致的。

韩伍绘诗经《写意·葛覃》

《葛覃》毛序:“后妃在父母家,则志在于女功之事,躬俭节用,服浣濯之衣,尊敬师傅,则可以归,安父母、化天下以妇道也。”“后妃”云云,当然不必,实指嫁女。

清儒马瑞辰《毛诗传笺通释》、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·女部》“妟”条皆主此说。证朱熹及后人以为《周南·葛覃》“归宁父母”是嫁女回娘家探问父母之说为误。

新娘被丈夫看不上,被打发回家,不能“宁父母”,其事古代当时有发生,故此嫁女“忧心忡忡”。

此类事,先秦之典藉虽未见记载,而《世说新语·贤媛》谓:“许允妇是阮卫尉女、德如妹,奇丑。交礼竟,允无复入理,家人深以为忧。会允有客至,妇令婢视之,还答曰:‘是桓郎。’桓郎者,桓范也。妇云:‘无忧,桓必劝入。’桓果语许云:‘阮家既嫁丑女与卿,故当有意,卿宜察之。’许便回入内,既见妇,即欲出。妇料其此出无复入理,便捉裾停之。许因谓曰:‘妇有四德,卿有其几?’妇曰:‘新妇所乏唯容尔。然士有百行,君有几?’ 许云:‘皆备。’妇曰:‘夫百行以德为首,君好色不好德,何谓皆备?’允有惭色,遂相敬重。”

女子四德:德、言、容、功。许允欲先声夺人,指新娘无“妇容”;讵料新娘称自己仅无“妇容”,而谓许允“好色不好德”,转守为攻;使原本处于优势、气势汹汹的许允面有惭色,不得不对新娘刮目相看,敬重有加,以礼相待。

日本尊经阁藏宋本《世说新语》

看来,幸亏有桓范及时“救驾”,又幸亏新妇阮德如妹貌虽丑而聪慧机智有辩才,否则,她于新婚夜独守洞房,第二天知难而退的命运恐怕在所难免。

由此思之,旧婚礼中新娘头上那一方鲜红厚实之盖头,其真正神秘作用就呼之欲出了:并不是为无端地给双方增加一点“悬念”,而是让双方在互不知“庐山真面目”的懵懂之中,将“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”控制的婚礼得以顺利进行完毕,“一拜天地,二拜高堂,夫妻对拜”之后,夫妻名义成立,生米几乎煮成熟饭,入了洞房,才许新郎揭盖头——最后摊牌,不满意长相,想反悔也就晚了。

不过,新郎没上床,还算没最后“煮成熟饭”,反悔就还是可能的。也难怪《召南·草虫》之新娘在出嫁路上“忧心忡忡”“忧心惙惙”,到相见、同床之后,才“我心则降”“我心则夷”,终于可以“宁父母”了:至此,读者似乎可以想见,这位对自己容貌缺乏自信的新娘,这时总算喘出了一大口气。

第四,是古代男子的择偶标准,也近似于娶妻的审美标准,是新娘要身材健壮高大,以利于多生健康子女,特别是多生男孩。

如《周南·桃夭》: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之子于归,宜其室家。桃之夭夭,其叶蓁蓁。之子于归,宜其家人。桃之夭夭,有蕡其实。之子于归,宜其家室。”这是一首结婚典礼上唱的“喜歌”,已经成为定论了。

但说这个姑娘嫁来(之子于归),会“宜其室家、家人、家室”(“室家、家人、家室”是一回事),到底是什么意思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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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来有两种代表性的解释。一种以汉郑玄笺为代表:“宜者,谓男女年时俱当。”这是把“宜”释为“合适”,“室家” 释为“家庭”。即这个姑娘组成家庭是合适的。

另一种以宋朱熹《诗经集传》为代表:“宜者,和顺之意。室谓夫妇所居,家谓一门之内。”与郑玄笺的区别是,他除把“宜”释为“和顺”外,把“室家” 释为包括小夫妻在内的大家庭了。现代学者王力先生主编的《古代汉语》即采用朱熹的意见,释此句为“能使她的家庭和顺”。

但是,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”喻“男女年时俱当”可以;“其叶蓁蓁”“有蕡其实”呢?“蓁蓁”形容多,“有蕡”形容大,与“男女年时俱当”就无关了,与“家庭和顺”亦似无关涉。且“能使她的家庭和顺”似非古人之婚姻观念,古人对婚姻的期待往往很具体,不大可能与后人相同。

《小雅·无羊》:“牧人乃梦:众维鱼矣,旐维旟矣。大人占之:众维鱼矣,实维丰年;旐维旟矣,室家溱溱。”众,繁体衆,当读爲𧑄,螽(蝗虫类)的异体字;维,相当于“与”。是说牧人梦见了两种繁殖力强的动物(蝗虫与鱼)与聚众的军旗(旐与旟),预示他能有众多的子孙。毛传:“溱溱,众也。旐旟所以聚众也。”郑玄笺:“溱溱,子孙众多也。”显然,此“溱溱”即《桃夭》之“其叶蓁蓁”中的“蓁蓁”,毛传:“蓁蓁,至盛貌。”

《诗经词典》

《桃夭》既以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”、“有蕡其实”、“其叶蓁蓁”起兴,言此夭夭之桃树华、实、叶皆盛,则新娘之“宜其室家”也即《小雅·无羊》之“室家溱溱”之意,是说这女子嫁来,能生育众多子女,为新婚祝福之辞。

《桃夭》的前一首诗《螽斯》:“螽斯,羽诜诜兮,宜尔子孙,振振兮。螽斯,羽薨薨兮,宜尔子孙,绳绳兮。螽斯,羽揖揖兮,宜尔子孙,蛰蛰兮”,也是一首在婚礼上祝福新娘多生子之歌,“振振”即“溱溱”、“蓁蓁”,“宜尔子孙”与《桃夭》之“宜其室家、宜其家室、宜其家人”、《小雅·无羊》之“室家溱溱”意同;也即古人所谓“宜子”或“宜男”,指女子富于生殖能力。

宋李樗、黄櫄《毛诗集解》即说:“诜诜(𨐔𨐔),众多貎。振振,……杜元凯注《左传》‘均服振振’云:‘盛也。’薨薨,群飞之貎;绳绳,不绝之貎。……揖揖、蛰蛰,……要之亦见其聚之貎与子孙众多之意耳。……如宜其室家,皆当以此类推。”宋杨简《慈湖诗传》:“揖揖,言其羽多相比密。子孙多谓之宜子孙。”

无独有偶,“宜男”也用为新婚祝福之辞。《北史·崔㥄传》:“娄太后为博陵王纳㥄妹为妃……婚夕,文宣帝举酒祝曰:‘新妇宜男,孝顺富贵。’”原始民族对婚姻的观念是朴质而实际的,即为延续种族后代。

从古代后妃的“椒房”(以花椒泥为后妃居室抹墙,取多子之意),到近代新婚时人们仍然习惯于祝福“早生贵子”、给新婚夫妇吃“子孙饺子”等,无不是这种古老习俗的遗迹。

《北史》

原始民族朴质而实际的婚姻的观念——多生健壮的子孙后代,决定了古代男子的审美观点与择偶标准:女子以高大为美;新娘高大强壮,其生育力必旺盛,子女才能健康强壮。

这是初民维持种群繁盛之需要。故此诗各章皆以“桃之夭夭”起兴;也可以解释《诗经》中唯一的美女诗《卫风·硕人》为何称此美女为“硕人”,恋爱诗《陈风·泽陂》称女友为“有美一人,硕大且卷”“硕大且俨”,歌唱新婚的诗《小雅·车舝》以新郎口气称新娘为“硕女”(辰彼硕女,令德来教)。

与《桃夭》、《螽斯》相类似的赞美新娘高大健壮、能多生子的诗,还有一首《唐风·椒聊》:“椒聊之实,蕃衍盈升。彼其之子,硕大无朋。椒聊且,远条且!椒聊之实,蕃衍盈匊。彼其之子,硕大且笃。椒聊且,远条且!”

椒聊即花椒,花椒子生得很多,所以说“蕃衍盈升”、“蕃衍盈匊”(掬)。用以祝福那“硕大无朋”、“硕大且笃”(笃,壮实)的新娘(彼其之子,等于说“那个姑娘”),也生育众多健康的子女。远条,犹远长。

《赵飞燕外传》

《西汉文纪·赵飞燕外传》载成帝无子,为赵飞燕建远条馆,即取椒聊枝条远长之意,是说花椒树枝茂盛,必然多籽,以喻人多子。说明汉人深明此诗之意。

至于女至夫家,使家庭和睦,那是后人的理念,不宜以今律古。

第五,是已婚妇女普遍担忧生不出孩子,特别是男孩;而渴望多生孩子,特别是男孩——而天子君王家尤甚。

其原因,当然与要求新娘高大健壮相同,为的就是蕃衍种群。古代男女同姓不通婚,女子都嫁往外族,从夫姓,做夫家的主妇;男子则娶外族女子以生子。

过去讲传宗接代,其实就是家族繁衍;不生男孩,宗族就断了根绪。古人又相信人死了变成鬼,在阴间也要穿衣吃饭,全靠后代岁时祭祀, “神不歆非类,民不祀非族”(《左传·僖公十年》),不是自己的子孙祭祀,祖先神是吃不到的。所以“绝了后”,祖先便成了饿鬼,那还了得!

所以后来孟子说:“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。”东汉赵岐注:“于礼有不孝者三事,谓阿意曲从,陷亲不义,一不孝也;家贫亲老,不为禄仕,二不孝也;不娶无子,绝先祖祀,三不孝也。三者之中无后为大。”但如果娶了妻,却生不出儿子,那就是妻子的责任了,男人是从不自责的——古人当然不懂,不生育或生不出儿子,有时不怪女子。

打个比方,他只知道撒种入田,土地便应“秋收万颗子”;如果绝产,或收不到好粮,那就是土地的毛病——种子有无问题,他是不怀疑的。这样,生不出儿子,女人日子就难过了:让祖先成饿鬼,陷男人于不孝,罪何如之!

于是古来有合法逐妻的“七出”:“不顺父母者、无子者、淫僻者、嫉妬者、恶疾者、多口舌者、窃盗者。”(《孔子家语·本命解》)无子者竟要被休弃!

清杨沂孙书《孔子家语》

为了保住自己,减轻陷夫于不孝的罪过,她得冒着失宠的危险,主动要求丈夫纳妾,甚至自己亲自出马,为丈夫纳妾以生子——无怪乎古代已婚女子以不能生子为最大忧患了!明乎此,可以澄清对《诗经》某些词语与某些篇什诗旨的模糊认识。

如《卫风·伯兮》写女子的丈夫为王“前驱”出征,她在家里系心丈夫安危,忧虑发于吟咏:“焉得谖草,言树之背?”是说,从哪儿能得到忘忧草,把它栽种在我的北堂,以使我忘记忧愁?言,动词词头;树,栽种;背,通“北”,北堂,妇人所居之处。

释者往往但谓“谖草,又名萱草,古人以为此草可以使人忘忧”,而不言其命名之初,是使何人忘忧、何以使人忘忧、忘记何忧。谖草,本名萱草,又称鹿葱、宜男、金针花。古人以为孕妇佩戴此草,可以生男,故称宜男草、宜男花。

《齐民要术·鹿葱》引晋周处《风土记》:“宜男,草也,高六尺,花如莲。怀妊人带佩,必生男。”因古代已婚妇女以不能生子为最大忧患,佩之既可生男,便可以使妇人忘忧。而“谖”,忘记,与“萱”音同,因亦称萱草为忘忧草、谖草。

《齐民要术》

已婚女子常栽种于居室(北堂)之前,备怀孕时佩戴,以能生子而忘忧。故后称母亲为“萱堂”,称对方母亲为“令萱”,本此。

而《卫风·伯兮》的女主人公想得到萱草,以忘掉对丈夫安危的忧愁,是把忘忧草遗忘无子忧愁的功能扩大化了,以为它能使人忘记一切忧愁——难怪后人更不知谖草(萱草、忘忧草)命名之由来了。

又如《周南·芣苢》之诗旨,人多以为乃妇女劳动之歌,此固不误,然多未知其妙也。清方玉润《诗经原始》谓:

读者试平心静气,涵咏此诗,恍听田家妇女,三三五五,于平原绣野、风和日丽中,群歌互答,余音袅袅,若远若近,忽断忽续,不知情之何以移,而神之何以旷,则此诗不必细绎而自得其妙焉。……今世南方妇女,登山采茶,结伴讴歌,犹有此遗风云。

方玉润所描述之境界则生动矣,然而比采芣苡于采茶,殊不知采芣苡之“采之、有之、掇之、捋之、袺之、襭之”,有何情趣,有何妙处,而妇女歌之津津有味而不倦如是?

故清袁枚《随园诗话》嘲曰:“三百篇之‘采采芣苢,薄言采之’之类,均非后人所当效法。今人附会圣经,极力赞叹。章艧斋戏仿云:‘点点蜡烛,薄言点之;剪剪蜡烛,薄言剪之。’闻者绝倒。”采芣苡妇女之幽远情趣非但不被谙熟经典之文人理解,反遭其哄堂嘲笑。又或曰,点、剪蜡烛,固然乏味而非其所比,劳动则可兴高采烈。

并谓采芣苡是“乡野的穷人”采其嫩叶以为食物。今按,劳动固可兴高采烈,而如此简单之劳动,且为“乡野的穷人”采其嫩叶以糊口,何以兴高采烈至此乎?故愚谓袁枚之嘲固不可从,而“采食”之说亦为可疑也。

《随园诗话》

据毛传:“芣苢,马舃;马舃,车前也,宜怀任焉。”孔颖达疏:“《释草》文也。郭璞曰:‘今车前草,大叶长穗,好生道边,江东呼为蛤蟆衣。’陆玑疏云:‘今药中车前子是也……可煮做茹,大滑,其子治妇人难产。’”

则疏所谓“可煮做茹”者,乃车前之叶;而下文“薄言捋之”者,则只能是车前之籽。因车前草之叶紧贴地面而生,不可能捋下;其籽则可捋取。且车前子成熟时,已为盛夏;其叶此时已老,不堪食用矣。

又,“捋之”者,直取其籽,便于盛装,稍减搬运之劳也;“掇之”者,乃取其穗,故尤须用袋类盛装,或径以衣襟兜盛,《诗》言“袺之、襭之”,固无足怪也。笔者五十年前曾于黑龙江省依安县农村参加过此种劳动,故知其详。

陆玑所说治妇人难产,毛传所谓“宜怀任(妊)焉”者,乃车前草之籽,可制中药。此亦符合毛序“和平,则妇人乐有子矣”之说。则解此诗,所当澄清者二:一则采芣苢者,乃取其籽;二则采之非为食用,乃为妇女助生之药。

《诗经学大辞典》

如此理解,则少妇三五成群,心照不宣,人或问之,亦笑而不答,有“乐有子”之美好与甜蜜,而无采葛、采菽、采芑等营生之沉重与无奈;有“宜怀任”之神秘感与期盼,而无“克禋克祀,以弗无子”之惶恐,故能乐此不疲,三复其辞、歌之咏之而不厌焉——必如此,方与方玉润所描述之情趣与境界相合。

至如天子、君王,多生子就非仅为延续种族(此为龙种、贵族),而且有了承续王位、巩固王权的重大政治意义,此为特殊人群之特殊生殖心理。

《礼记·昏义》:“古者天子后立六宫,三夫人、九嫔、二十七世妇、八十一御妻,以听天下之内治。”“听天下之内治”是说给别人听的,其实姬妾成群,就是供君王满足淫欲(此为历代专制者之特权),还有一个理直气壮的说辞,就是《礼记·曲礼下》所谓:“纳女于天子,曰‘备百姓’。”

姓,这里作“子孙”讲,“备百姓”即生育成百的子孙。干什么用呢?嫡长子继承王位,如《小雅·斯干》所谓“乃生男子,載寢之床。載衣之裳,載弄之璋。其泣喤喤,朱芾斯皇,室家君王”;其他的庶子,都封作诸侯王,以拱卫一姓之王室。

所以君王一旦得子,那就是天大的喜事,往往大赦天下,赏赐臣民,普天同庆;一旦君王生不出儿子,便如丧考妣:大宝将旁落,那还了得!为君王得子,君臣往往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,无所不为。如上文载汉成帝无子,为赵飞燕建远条馆。

又《史记·春申君列传》载,“楚考烈王无子,春申君患之,求妇人宜子者进之,甚众,卒无子”。妇人宜子者,即善于生男孩的妇女,怕是经过验证了吧?

《史记会注考证》

《诗经》中未见写天子无子的,却有祝福君王多生子孙的,此篇即是《大雅·既罪》:

既醉以酒,既饱以德。

君子万年,介尔景福。

既醉以酒,尔肴既将。

君子万年,介尔昭明。

昭明有融,高朗令终。

令终有俶,公尸嘉告。

其告维何?笾豆静嘉。

朋友攸摄,摄以威仪。

威仪孔时,君子有孝子。

孝子不匮,永锡尔类。

其类维何?室家之壸。

君子万年,永锡祚胤。

其胤维何?天被尔禄。

君子万年,景命有仆。

其仆维何?厘尔女士。

厘尔女士,从以孙子。

这是周王祭祀祖先仪式结束前,工祝之官转达神尸代表受祭的祖先神对周王的祝福语。前四章,神称赞祭礼之酒肴美好、助祭者庄重严肃,说祖先神会赐给君王长寿、大福、光明、善终,所谓“君子万年,介(通丐,给予)尔景福”“高朗令终”;后四章,说天子会世代保其君位,所谓“天被尔禄”“景命有仆(通附)”;会赐予你孝子贤孙,绵绵不绝,所谓“孝子不匮,永锡尔类”、“室家之壸”(音kǔn,广大)、“厘(通“赉”,赏赐)尔女士(士女),从以孙子(子孙)”。

《诗经新释》

神之祝语便体现了君王的幸福观。其中心意思是说君王会有永不匮绝的孝子,因天会赐你族类,子孙会众多盛大:即“室家之壸”——《国语·周语下》:“壸也者,广裕民人之谓也。”则“室家之壸”,也即《周南·桃夭》之“宜其室家”;“广裕民人”,即生出无穷匮的皇子皇孙,也即下文的“女士”(士女)与“孙子”(子孙),“永锡(通赐)祚胤”之“胤”。

而说者辄谓“室家之壸”、“女士”与“孙子”为奴隶及其子孙(于省吾《泽螺居诗经新证》),此又风马牛不相及也。

究其原因,则望文生义,谓“景命有仆”之“仆”为仆人,而不顾毛传、郑笺异口同声,皆谓“仆”通“附”——《庄子·养生主》“适有蚊虻仆縁”可以为证;郑玄笺且明谓“成王,女(汝)既有万年之寿,天之大命又附著于女,谓使为政教也。”

使为政教,即使之治理天下。天子要的是众多的皇子皇孙以传承君位、维护君位,自己死后有代代君王祭祀而得以“血食”,与“仆人”“奴隶及其子孙”何干之有?

以上五端,为笔者读《诗》婚恋生殖篇什之浅见,其要义多载于鄙著《诗经新释》(2018,北京联合出版公司),书于此,以祈读者教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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